海上乘槎侣,仙人萼绿华

【鬼使黑白】维常之华(二)

*虐,注意保护心脏


 

维常之华(二)

 

 

棠棣之华,偏其反而。岂不尔思,室是远而。

未之思也,夫何远之有?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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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暮雪落得格外晚,化得却格外早。

 

柳纤花瘦的孟春时节,樱林中溪泉薄冰许水,顺着山势流淌而下,暖水敲散冰凌,迈着玲珑有致的鼓点,前去拜访这座古朴而普通的村镇。上至黄发,下及垂髫,齐聚一堂,举办祭祀庆典,欢幸暴雪未至,期许良成可待。

 

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这番天意,父亲酗酒的次数愈发变少。若是心情甚佳,还会大发慈悲地赏给兄弟两人几块京城带回的金平糖。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任何特殊的值得欣喜的东西,唯一能可证明之事,便是近来他时来运转,逢赌必赢。

 

母亲的喜怒仍然难以捉摸,却也不再变换无常。有时下厨熬粥,不动声色在黑羽碗中多添一勺,黑羽若无其事将汤漉喝个碗底曝空,既无感激之色,亦无希冀之意。

 

她曾在一怒之下剃尽月白之发,狂笑着扔去灶火,灼艳火光映在她颧骨高耸的面颊上,在日益浑浊的眼中烧起燎原之势。从前她是一个贤淑美丽的妻子与母亲,那时却活像个痴魔的疯子。

 

现在她偶尔帮月白打理他如夏野禾苗般疯长的头发,甚至翻箱倒柜找来一截红缎带,细细替他绑上,手法精妙。她的神色平静而温柔,让人心安的同时,又感到隐隐的恐惧。

 

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平稳驶向正常的生活。

 

 

微凉溪水自苔痱深掩的树丛淙淙而来,虾鱼藏匿石涧,看似笨愚,实则灵狡。黑羽扒开石缝,经历一段寒冬的躲隐,这群细小生灵的警觉度不升反降。黑羽将竹筛轻而快地往水中一舀,离水之鱼在篾条上弹跳不休。

 

“白,白!我抓到了,你看看,这么多!”黑羽向岸边大声呼告,笑眼盈然。他生而一副薄情面相,鼻高唇薄,眉目冰凉,此时嘴角微勾,反倒胜却那些初绽的春华。

 

“你慢点过来,我这里还没好。”月白支起两块石板,捡来一堆枯枝落叶,正在散烟生火。清晨的树林里,莺啼娇脆,雀舞灵矫,月白看着一柱柱自天而降的阳光,心情好的过分。“你先去把这些树菌洗了。”黑羽接过月白递来的一篮松针菇,浸在清冽溪水中,一一将泥浊抠尽。浅褐被涤成棕红,朵朵舒柔绽放。

 

月白手脚麻利,利落地将鱼剔鳞剖肠,一条条晾在烧得滚烫的石面上,不消片刻,那厢响起一阵滋滋吱吱的声响,随即散开一拢浓郁鲜香,缠息绕鼻。

 

“什么时候能吃?”黑羽眼巴巴蹲候在月白对面,望穿秋水。“看把你给急的,还得等一会儿。”月白捻着细枝,正反翻转,模模糊糊哼着一支歌。

 

黑羽看着他,长发如瀑泻洒,素洁如苍霜,在春晖下浮星流光,眉眼一派柔静恬淡,却暗藏几分山高水远的灵逸,清肃似松,朗秀若鹤。

 

这样一张脸,若是放在大千世界,全然论不上风华绝代,但黑羽认为,弟弟便是他在这天底下见过,最精致,最好看的。

 

 

有人如斯,夫复何求?

 

 

月白突然抬起眼睛,恰好对上黑羽如胶的目光。他有些羞窘,又觉堪堪回避似是不妥,便仍睁大了眼睛,直直回望。“你看什么呢?”他的脑袋嗡嗡作响,脸上也一下子腾地烧起来。

 

“看你,好看。”黑羽撑着下颔,歪头朝他笑了一下。

 

“不要开玩笑。”月白斥了一句便匆匆低头,继续手头活作。一耷头发滑散而下,一勾一荡晃悠在他眼前,他刚想腾手处理,黑羽的手指却快他一步,拂上那缕发丝,缠住了。他携着那指头发,慢慢往耳后抚去,直逼烫热的耳廓。与此同时,他凑近几分,偏头轻吻了月白的唇角。

 

“你!”月白迅速撤了手,跌着往后挪了几寸,瞪眼看他。“又不是没有过,有什么好害羞的。”黑羽一副嬉笑如常,于心无愧的样子。

 

“那,那些自是不一样。”月白仍沉浸在难以置信中,心中酸柔,不自知间竟是生出无上的欣喜。

 

 

他想他是喜欢黑羽那些充满感情的吻的,但是原先手足情深的意味,似乎正在被逐渐偷换成其他的什么,那是一种更加炽热,也更加绵延不绝的东西……

 

    以往他们有过寥寥几次的亲密,皆是在绝境里互哺着仅剩的温暖。唇齿相依的偎赖得以彼此相告,他们身上奔流着相同的血液,一份难以割解的关系将他们永远地紧紧联系在一起。

 

只要活在世上一日,便要相伴一日,不会舍弃,亦不会背叛。

 

 

“怎么不一样,是没有把舌头伸进去吗?”

 

月白面色刹时一变,黑羽回过头,林口站着几个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少年,为首之人名为栖川,生得白胖高壮,衣裳华繁庸丽。他身后跟随正是他的一帮附庸,此伙常聚队在各家,各处为非作歹,极其任性妄为,惹得孩童惧畏,见到便伏地而拜,额头磕破,却连眼神接触都不敢有。成人因他姓出名门,亦是不敢贸然惩处,反而支持自家子女与其结伙,同流合污。

 

黑羽未尝不恨他恨到骨头里,此刻更是巴不得将其剥皮抽筋。

 

他缓缓站起,把月白挡在身后。栖川以目示意其狼狈之僚,众人发出别有深意的笑声,猥琐,低俗,下流,黑羽脑中一根经脉剧烈跳动,浑身上下登时不可控制地腾腾燃烧起来。他想要冲上去与他们峙论,却被一股力量生生拽住。他回过头,月白扯着他的胳膊,闭上眼,摇了摇头。

 

愤怒,痛苦,悲凉,无奈,百般心绪,如棘缠骨。

 

他该恨谁?该怨谁?难道这些都是他生而为人的命数吗?

 

 

“不知大人尊驾于此,是为何故?”黑羽冷下情绪,反复告诫自己,无论如何,断不能让月白受到牵累。

 

“早间饭食怪乏味,刚惩办了一个女婢,来此处散心。”黑羽冷哼一声,如今这婢女不是被鞭笞得奄奄一息,便是尸首早已被扔至荒山野岭喂食野兽。

 

“不祥之人啊,你可知,此为何物?”栖川有意摆弄腰间衣饰,满脸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意。黑羽定睛一瞧,倒吸一口凉气,竟是一把太刀!

 

 

刀型优美至极,前窄收后宽放,青红墨黑,间色而融,只一眼,便可观其上品之色。

 

 

“回大人,此乃……兵器。刀剑无眼,还望大人小心为妙。”“哦?你是说,我无能用这刀?”栖川握着刀鞘,带着森寒笑意向他走近。“在下绝无此意。”黑羽颔首。

 

栖川又近一步,几乎是贴身在黑羽耳旁细语,他身上的甜腻气息如同腐败蔬果,像蛇一般,四处游蹿,“你可知,‘大义’二字?”

 

“正男女,此天地之大义;正世道,此英雄之大义;正亲仇,此常人之大义。”冷汗顺着黑羽的脊背缓缓滑下,春风微暖,而他颤栗不休。

 

“说得好,正男女、世道、亲仇。”栖川抚掌而笑,随后将太刀重重拍到黑羽身上,指了指他身后的月白。

 

 

“那便‘正’吧。”

 

……什么?

 

 

黑羽盯着手中古朴的太刀,又抬头看栖川。这是黑羽第一次正目看他,那张可憎可恨的脸此时神色平和,仿佛在说着一件极端平常的小事,然而眼中却闪烁着怪异的亢奋。

 

“斩杀不详,正位男女,不避亲仇,这不正是你所说的‘大义’吗?”话音落定,迎来一片喝彩。

 

 

“为何不动,莫非你想忤逆我?你知道这意味的代价吗?”

 

他如何不知?他为何要做!黑羽回头,看见月白从后面走来,竟突然跪立在地,双手后负,腰背挺得笔直如松。

 

 

“杀,了,我。”一字一顿,清晰无比。字字诛心,声声泣血。

 

 

刀身出鞘,如银光洁,黑羽怔然凝视片刻,将其抛去,软下膝盖,与胞弟紧紧相拥。月白出言冷厉,此时身体却颤抖得厉害,黑羽肩处的衣料瞬时湿凉一片。

 

 

“哈哈哈!果真是兄弟情深!干脆死了也葬在一起吧!”栖川捧腹狂笑。他摆摆手,后面迎上一人,捡起太刀,拿细绢拭了,双手高举过头顶,将刀交还于他。栖川再度示意,便冲上四人,将黑羽团团围抱,束缚他的手脚,用绳索堵住嘴。

 

“既然你已沦入恶道,那只好由我来匡扶正义了。”栖川微微一笑,提着太刀走向黑羽。刀刃锋利,冰寒无情,堪堪擦过黑羽的脖颈。他不甘闭目受死,牙肉僵绷,双眸赤红,紧紧盯着幢幢人影外的月白。

 

 

“别杀我哥哥!你们想做什么我都答应!”月白手脚并用爬到栖川脚下,扯住他的袖摆。

 

自尊算什么?何德何等堪比性命?没有地位,没有力量,什么高风亮节,什么大义凛然,甚至都没有一捧水,一口干粮重要!若将平生气力耗尽,把所有尊严抛却,能救黑羽一命,这笔买卖,哪有不值当的道理。

 

 

“啊,真是个懂事的好弟弟,若非你生而不祥,这等绝色,我可是定要好好品尝的。”栖川的眼神充满了变态的怜爱之意,指尖缓缓滑他的脸颊。

 

“其实呢,救人之法也很简单。这样吧,你去把那堆泥巴吃了。食尽,人还。”栖川抬手指了指溪边一摞高起的湿泥。

 

春暖大地,雪水融进其中,催醒生命。绿芽新发,曲蟮回环。

 

 

不过是些秽物,与人命相比,不值一提。月白俯身拢起一团,掌心甚而能清晰感知到那层蠕软的怯意。

 

 

第一口。

 

别吃!我不准你吃!你们放开我!放开我啊啊啊!!!

 

第两口。

 

黑羽几乎是拚了命再挣扎,也不知何来的力量,竟将比他高近半头的人掀翻出去!淡淡的血腥味从心肺直烧到喉头,他马上又被压制,脸面重重抵入土壤,紧接着就有重重拳脚施打于身上。

 

第三……

 

不要吃了,求求你,哥哥求你……

 

 

扮相油光水滑的娇贵少爷轻摇折扇,满意地看着眼前两幕惨绝人寰之景。春光明媚,天朗气清,光明照彻黑暗的天空,却昭示不了黑暗的人心。

 

能与黑暗相抗衡的,唯有更浓烈的黑暗……

 

 

“大人!看太阳!太阳,太阳被吃了啊!”栖川起先只当是阴云密遮,并无多加在意,此时他抬头一望,那轮金乌一角残缺,竟真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食去一般!

 

“一定是天狗,是大天狗大人发怒了啊!”

 

 

众人皆被食日奇象吸去注意,未注意到黑羽满身污泥,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,冲到栖川面前,抬手便是一拳!

 

鼻梁硬骨皆折,浑软垂挂下来,歪斜地堆到一侧。滚热鲜血不断从鼻腔中涌落而出,喷到嘴唇上,衣襟上,扇面上,血珠滴滴答答掉落地面,浸染碧透。

 

 

“啊啊!我的鼻子,痛啊啊啊……你竟然敢打我!你这畜生!我要去告诉我父亲……”栖川在地上抽搐,反复翻腾,活像一只沾满泥泞的白猪,尖叫,嘶吼,怒骂,所裂之声,响彻云霄。他的同伙没料到这一出,见主人满脸血糊,痛苦至极地满地打滚,咆哮,竟全瑟缩在一旁,无一人出手相救。

 

黑羽冷眼看着这帮乌合之众,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。

 

当太阳被蚕食完最后一线光芒,霎时间狂风大作,草叶折尽,远方有野兽长啸,声音穿云破雾而来。

 

此时的他,目眦尽裂,眼眶赤红一片,怒火直冲天灵,神情却似笑非笑,艳绝而阴鸷,仿佛是……

 

 

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!

 

 

少年们手忙脚乱地搀起栖川,落荒而逃。白昼的永夜中,留下一立一坐两抹身影。他们和草木同样的纤细,宛如即刻便会被狂风卷去。

 

黑羽看向愣在原地的月白,他也正惊恐望着天上可怖的景慕,嘴中尽是脏秽的污泥,唇角淌下涎水,月白的喉头颤了一颤,而后迅速转过身,剧烈地呕吐起来。

 

 

月白将口中之物尽数抠去,又把手指伸入喉咙深处,想把方才吞吃入腹的也都吐出来。他干呕一阵,感到胃里翻江倒海。眼睛已是哭到红肿涩裂,仿佛今生今世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尽了。他肚中绞痛,如同撒了一把钢针,无休无止地戳刺肠腹。

 

突然,一只温暖的手轻抚上他的背心,月白缓缓转过头。

 

“对不起。”

 

当看见黑羽疲惫的神情时,眼睛里竟又不受控制地淌下两行清泪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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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预警!下更高虐!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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